2016-03-17来源:江苏省国画院 阅读:0 |
顾恺之《魏晋胜流画赞》:“凡生人,亡有手揖眼视而前亡所对者。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,荃生之用乖,传神之趋失矣。空其实对则大失,对而不正则小失,不可不察也。一像之明昧,不若悟对之通神也。”这是后来备受重视的“传神”与“以形写神”的出处。“传神”的另一出处见于《世说新语·巧艺》:“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,人问其故,顾曰:‘四体妍媸,本无关于妙处,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。’” 顾恺之之前,古代绘画中没有明确的“神”说,顾恺之的“传神”说是“神”概念“进入绘画”的标志。明代的李日华说:“魏晋以前画家,惟贵象形,用为写图,以资考核,故无取烟云变灭之妙。擅其技者,止于笔法见意”(《竹懒论画》),汉代的绘画多用“法其形貌”、“写载其状”、“图画形像”、“图画其像”、“图其形”而言绘事。以“神”言造型艺术的,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有载:“昔夏之有德也,远方图物,贡金九枚,铸鼎象物,百物为之备,使民知神奸。”“神奸”者,“螭魅罔两”等鬼神灵怪,即百物之神,这是神学之眼的“象物”观。《历代名画记》引南朝梁吴均撰《续齐谐记》中记魏时燕国蓟人徐邈与魏明帝游洛水,帝“见白獭,爱之,不可得”,徐邈“遂画板作鲻鱼悬岸,群獭竞来,一时执得。”帝嘉叹曰:“卿画何其神也”,“何其神”即赞其画何等之神妙。这是顾恺之之前图画涉及“神”的举例,前者的“神”指“神灵”;后者“神”指“神妙”。 古代的“神”是一个复杂多义的概念,张岱年先生在《中国古代哲学概念范畴要论》的《精神、精气、神明》篇与《神、神化》篇中对“神”这个概念进行了梳理,大致归纳为三种含义。 “‘神’的原义指原始宗教所崇拜的神灵。〈左传〉桓公六年:‘夫民,神之主也,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。’”[103] “战国时代的著作中开始以‘神’与‘形’对举,所谓神指人的精神作用。〈庄子·养生主〉云:‘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’神与目相对。〈庄于·天地〉云:‘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’又〈徐无鬼〉篇云:‘劳君之神与形。’神与形相对,所谓神指精神作用而言。〈荀子〉云:‘形具而神生。’(〈天论〉)神指人的精神。”[104] “在先秦哲学中,‘神’除了指神灵和精神作用之外,还有另一意义,指微妙的变化。这一意义的神往往与化相连并提,合称神化。‘神’表示微妙的变化,始于〈周易大传〉。〈系辞上〉传云:‘阴阳不测之谓神。’又云:‘神无方而易无体。’又云:‘知变化之道者,其知神之所为乎’〈说卦〉云:‘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。’这就是说:‘神’表示阴阳变化的‘不测’,表示万物变化的‘妙’。”[105] 张岱年先生认为中国古代所谓“神”至少概括为三类:第一,神指神灵或天神;第二,人的精神作用;第三,表示变化之道的神化。 《说文》:“神,天神引出万物者也。”郑玄注《周礼·春官·大司乐》说:“天神,谓五帝及日月星辰也。”[106]徐灏《说文段注笺》:“天地生万物,物有主之者曰神”。《说文》又:“申,神也”,徐锴《说文解字系传》说:“天主降气以感万物,故言‘引出万物’也。”“申”原指空中闪电现象,原始社会人们对大自然威力的敬畏,进而将不可驾驭的自然力演绎为“神”的存在。“神”最初指主宰万物的天神、帝神,是原始崇拜的自然人格神。由对自然的崇拜而生成各种鬼魅灵怪的人格化想象,这是“神”的初义。“神”代表超凡的神灵力量,是古代神话和宗教中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者。 “神”又作灵魂之“神”,自然神崇拜演化为祖先灵魂崇拜,“灵魂”是古人最早认识到的人自身范畴的“神”,肉体与灵魂是“形”、“神”的原始认识。灵魂,古者亦曰“鬼神”或“魂魄”,由于古民对自身生理机能的认识薄弱,把梦幻、病死、生育等生命与精神现象看作是灵魂的存在主导,将身体形态与生命状态的可见与不可见性理解为肉体和灵魂的关系,乃至产生了灵魂不灭的观念,这可以视作早期“形”、“神”认识的发韧。 《孝经·感应章》:“宗庙致敬,鬼神著矣。”人死后,灵魂以游气的状态依然存在,故而人们立宗庙以祭祀灵魂。“鬼神”或“魂魄”是对人死后灵魂的描述,朱熹说:“鬼神只是气,屈伸往来者气也。”[107]《礼记·祭义》:“众生必死,死必归土,此之谓鬼。骨肉毙于下,阴为野土。其气发扬于上,为昭明焄蒿凄怆,此百物之精也,神之著也。因物之精,制为之极,明命鬼神,以为黔首则。”“鬼”即人死随形骸入土而归之气,人死谓归,归者“鬼”也。而“神”是生命的另一种气,扬上入天而曰“神”。汉王充《论衡·论死》:“鬼神,阴阳之名也。阴气逆物而归,故谓之鬼;阳气导物而生,故谓之神。”“鬼”、“神”各属阴阳二气,阳气清且伸展上扬;阴气浊而屈收逆沉降,生人之屈伸往来皆清浊二气使然。 《礼记·郊特牲》说:“魂气归于天;形魄归于地。故祭,求诸阴阳之义也。”人之生命是“魂”、“魄”的附着聚集。人死,附气之阳“魂”归于天,附形之阴“魄”归于地。《左传·昭公七年》:“人生始化曰魄,旣生魄,阳曰魂。”孔颖达疏曰:“人禀五常以生,感阴阳以灵。有身体之质,名之曰形。有嘘吸之动,谓之为气。形气合而为用,知力以此而强,故得成为人也。此将说淫厉,故远本其初。人之生也,始变化为形,形之灵者名之曰魄也。既生魄矣,魄内自有阳气。气之神者,名之曰魂也。魂魄神灵之名,本从形气而有。形气既殊,魂魄亦异。附形之灵为魄;附气之神为魂也。附形之灵者,谓初生之时,耳目心识,手足运动,啼呼为声,此则魄之灵也。附气之神者,谓精神性识,渐有所知,此则附气之神也。”“人之生也,魄盛魂强。及其死也,形消气灭。〈郊特牲〉曰:‘魂气归于天,形魄归于地。’以魂本附气,气必上浮,故言‘魂气归于天’;魄本归形,形既入土,故言‘形魄归于地’。”[108]气之神曰“魂”,形之灵曰“魄”;附形者“魄”,附气者“魂”。生命由此聚合而生,散而死。《礼记·祭义》:“气也者,神之盛也。魄也者,鬼之盛也。合鬼与神,教之至也。” 所谓“气也者,神之盛”,郑玄注曰:“谓嘘吸出入者也”,孔颖达疏:“言神是人生有之气,气者是人之盛极也。”又曰:“此气之体无性识也。但性识依此气而生,有气则有识,无气则无识,则识从气生,性则神出入也。故人之精灵而谓之神。”所谓“魄也者,鬼之盛也”,郑玄注:“耳目之聪明为魄。”孔颖达疏曰:“魄,体也。若无耳目形体,不得为聪明”。“合鬼与神,教之至也”者,言人死,神上于天,鬼降于地,圣王合此鬼之与神以祭之,至教之致也”,孔颖达疏曰:“人之死,其神与形体分散各别,圣人以生存之时神形和合,今虽身死,聚合鬼神,似若生人而祭之,是圣人设教兴致之,令其如此也。”[109] 结合以上解释可知,“魂”乃为性灵知气,人因之而有性识,“魄”依附于形体,使人具耳目之用者。“魂”者,阳之灵而气之英,“魄”者,阴之灵而体之精,“魂”主生气,“魄”主形用。无“魂”则“魄”不能以自存,“魄”以“魂”而有生意。人之知觉性识为“魂”所主,“魂”阳则主而动之,故能动用发挥。“魄”阴则藏而受之,故能听记在内。孔颖达曰:“魂魄虽俱是性灵,但魄识少而魂识多。”[110]“魂魄”一体不离,相依相守乃卫生。“神气舍心,魂魄毕具,乃成为人”(《灵枢·天年》)。 “是故魂魄之名为鬼神也”、“其实鬼神之本,则魂魄是也。”[111]“鬼神”或“魂魄”构成人类生命的灵魂形式,依此而形成人对自身“形”与“神”相须相合的认识。“魂魄”不仅主宰人的生命存灭,也是人具有精神智性的主导因素。所以生命的生成与持久与“魂魄”与躯体的聚合强度有关。身体以“魂魄”之气为驱动;“魂魄”又以身体形骸为负载,“魂魄”离则形骸朽;形骸具成则“魂魄”聚,二者共同集合成一个富于灵性的生命之人。所以“鬼神”、“魂魄”与人之身体的生命关系就是“形”、“神”认识的原初。“形”,人之骨肉形骸者;“神”,主宰身体思智、生灭而不可见之气。“鬼神”、“魂魄”是人之成为“生人”的本质。《荀子·天论》:“天职既立,天功既成,形具而神生,好恶、喜怒、哀乐臧焉,夫是之谓天情。耳、目、鼻、口、形,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,夫是之谓天官。”《荀子·不苟》篇:“形则神,神则能化矣。”这里形与神两者已经明确地作为对偶概念而使用。荀子以“好恶、喜怒、哀乐”之“情”为“神生”;以“耳、目、鼻、口、形”之“官”为“形具”。“形具”则“神生”,“形具神生”则能变化动应,“形”、“神”合构为一个具有身体与精神现象的“人”。 《庄子·天地》:“物成生理,谓之形;形体保神,各有仪则,谓之性。”成玄英疏:“禀受形质,保守精神,形则有丑有妍,神则有愚有智。既而宜循轨则,各自不同。”[112]人由“形”、“神”一体而构,“形”、“神”的不同形成人之差异。《管子·内业》云:“凡物之精,比则为生,下生五谷,上为列星,流于天地之间,谓之鬼神;藏于胸中,谓之圣人。”又云:“精也者,气之精者也。”精”是一种细微的气,“精”入体内则使人具有智慧。《庄子·知北游》:“精神生于道,形本生于精,而万物以形相生。”这里“精”与“神”结合,支配人形体与思智的“精”与“神”同构为“精神”一词,“精神”表示生命智性。《说文》:“人,天地之性最贵者也”,人是来于自然而高于自然的具有特殊灵性的生命存在,《礼记·礼运》:“故人者,其天地之德,阴阳之交,鬼神之会,五行之秀气也。”人居天地之间,为万物之最灵者,故有清有浊、有善有恶、有情有知。人的生命是一个天覆其德、地载其形;阴阳聚合、魂魄相依的精灵之体。不仅是躯体的生成,同时又是精神的存在。《庄子》多处涌现“精神”一词,如“精神四达”、“精神渊箸”、“精神足以荫映”。《庄子·知北游》:“汝齐戒,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。”《庄子·天道篇》:“水静犹明,而况精神?圣人之心静乎,天地之鉴也,万物之鉴也。”又云:“须精神之运、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者也。”基于这种生命认识,后来人们把人的一切精神现象划为“神”的范畴。此即张岱年所说的第二类的“神”,即相对于形骸骨肉之“形”而以“神”指人的精神。魂魄或鬼神演进为精神,与魂魄、鬼神不同,“精神”语义更强调聚于身体之内的意识、心智,即与“形”相须相即的“神”,即生人之“神”。 主宰万物的神灵鬼魅、身体生命之精神、以及穷变明道之神化,这是张岱年的梳理,其中身体生命是“形神”对举的主要语境。也有学者提出“神”的含义有四,将张岱年指乎“精神作用”的人之“神”细分为人死后的灵魂与人的意识和精神“体内”、“体外”两种,这种增补似乎更有眼光。游出“体外”的魂神与留驻“体内”的精神也是肖像绘画的两种对待,魂神乃死人散佚之气,精神乃生人身体之有,一体相须的“形神”是古代肖像画的对象与意图。 人之“神”包含人的灵魂与精神意识,先秦肖像中的“神”是“灵魂”,灵魂是古代肖像的发生根源。人死后,灵魂游出“体外”,古者为祭祀祖先,立庙用尸以祭祖先亡灵,“庙以祭神”、“以尸象神”。“尸”是神像,古代祭祀以死者的臣属或晚辈代死而受祭,象征死者神灵,称为“用尸”。《礼记·曾子问》:“孔子曰:‘祭成丧者必有尸。尸必以孙,孙幼则使人抱之。’”孔颖达疏:“以成人之丧威仪具备,必须有尸以象神之威仪也。”[113]后以肖像替“尸”,如顾炎武《日知录》曰:“像设古之于丧也有重,于祔也有主以依神,于祭也有尸以象神,而无所谓像也。……宋玉《招魂》始有“像设君室”之文。尸礼废而像事兴,盖在战国之时矣。”这里的“主以依神”、“尸以象神”就是肖像中最早的“神”义,可以理解为顾恺之所言“传神”之“神”的渊源。“依神”者,灵魂之凭依;“象神”者,灵魂之拟托。古代作为祭祀的肖像,因“神”游于外,故设像以与“神”交感,使“不在场”的灵魂假借以能与祭者感通。这里的“神”是一个“外在”的灵魂,即“体外”的“神”。古人认为人死后魂气升天,游弋虚渺,可藉物招魂或栖形显灵,故以“主”与“像”来“依神”、“象神”,死者灵魂是悬置于肖像之外而存在的“神”,它是肖像的“遥指”与“想象”。如果肖像借作死者的身体之“形”,那末“神”就是这个外在于身体之“形”的存在。后来这种萨满意识逐渐转变为情感寄托,以肖像念想故者之生。 而顾恺之所言的“传神”,其“传神”的语义旨在以生人之“神”为视觉传达,是一种将生人之“神”呈现于肖像之内的绘画意图,这个意图缘自对“生人”的描绘欲求与成像意向的兴起,所以顾恺之在提出“传神”处特言“凡生人”之义。以“生人”为对象与意图意味着肖像所面对的“神”不是游弋于“体外”的灵魂,而是动流于“体内”的精神,“传神”是对这个精神动流的传写,使生人之“神”在肖像中流溢。从肖像的历史流变上来看,“传神”与“依神”、“象神”具有宗绪性与系统性,“传神”是“依神”、“象神”的肖像演进,由对“体外”之灵魂的肖像祭祀意图推进为对“体内”之精神的肖像传神。“神”从肖像之外进入肖像之内,“神”由肖像的“追思”变为肖像的“对写”,由死人的灵魂拟想变为生人的精神描绘。对“神”的关视,由过去时态变为现在进行时态,生人之“神”成为肖像的成像目的,故曰“传神”,传移生人之精神。这一变化形成的关键在于魏晋时代对人的观看发动,这也正是“形神”命题在绘画中对举凸现的成因。“形”与“神”的一体相须意味着肖像对一个“生人”形体与精神的绘画建构,故曰“以形写神”。相对于其它“形神”之辩,这是理解“传神”说的主要关节。顾恺之的“传神”主要是关于肖像绘画的言说,而不是别的绘画。肖像是将一个“人”挪移到绢素的绘画“事件”,“传神”是这个“事件”的新视域,即“生人”的精神进入肖像视野。“象人”是六朝肖像绘画的概念,“传神”是六朝“象人”的审美增益。从先秦“象人”到六朝“象人”,肖像开启了真实地呈现一个活生生之生命的绘画进境,肖像进入到实对一个“生人”、描绘一个“身心”、识鉴一个“生命”的时代。肖像对人之“神”的表现由死者的灵魂进入生者的精神,由肖像之外进入肖像之内。 “言神是人生有之气,气者是人之盛极也。”“但性识依此气而生,有气则有识,无气则无识,则识从气生,性则神出入也。故人之精灵而谓之神。”孔颖达的说法可以帮助理解顾恺之的“传神”与谢赫“气韵生动”之间的关联。 参考文献 [103][104]张岱年.1989.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.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.93 [105]张岱年.1989.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.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.97 [106](汉)郑玄注,(唐)贾公彦疏.1999.周礼注疏.北京大学出版社.580 [107](宋)黎靖德编.1986.朱子语类.中华书局.34 [108](晋)杜预注.(唐)孔颖达疏.1999.春秋左传正义.北京大学出版社.1248-1249 [109][110][111](汉)郑玄注,(唐)孔颖达正义.1999.礼记正义.北京大学出版社.1324-1325 [112](清)郭庆藩.1985.庄子集释.中华书局.426 [113](汉)郑玄注.(唐)孔颖达正义.1999.礼记正义.北京大学出版社.610 责任编辑:王洁 |